宁德：一个卖鱼佬的狂飙故事

多年以后，当高启强坐在京海唯一一辆大G后排缓缓驶过旧厂街那破败泥泞的菜市场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20年前，在鱼档里毫无感情杀鱼的冰冷的手。

他想起泰叔对自己的忠告，京海的风浪很大，你把握不住。

但他忘了，自己以前就是卖鱼的，知道打鱼人怎么说吗？

风浪越大，鱼越贵！

恰如宁德。

2023年1月4日，宁德市发布了2023年政府工作报告发布，其中对2022年的成绩做了回顾：

2022年，预计宁德全市 GDP 3554.6 亿元，增长10.7%。

增速全省第1，

12项主要经济指标中6项增幅全省第1。

宁德历史性跻身中国百强城市，蕉城挺进全国「百强区」、蝉联全省「十优区」并前移1位，福安蝉联全省「十强县」并前移2位，霞浦、周宁新晋全省「十佳县」，东侨首次进入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30强。

飘红的成绩单长的几行都写不完。

（文字版和图版工作报告数据略有差异，但不影响结果）

你以为只是2022年吗？

2021年时，宁德GDP首破3000亿大关，在省内连超莆田、三明和龙岩3座城市，从第8（倒数第2）飙到第5。

（图来源于搜狐城市，红色的线就是宁德）

在过去四年，宁德的经济增速蝉联福建第一，GDP从2019年的2451.7亿元一路升到2022年的3554.6亿元，增幅高达45%。同期，福建省GDP增长26%，全国GDP增长23%。

风浪越大，增长越快。如果狂浪是一种态度，那宁德就是狂浪本浪。

风光的背后，是曾经的辛酸，回到20年前，没人敢相信「大黄鱼之乡」的宁德能拿到这样爽文的剧本。

达叔抽了口七匹狼，翻烤着串淡淡的说：

永远不要小瞧卖鱼的。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凡是卖鱼，都会发光。

狂飙的故事，从20年前说起。

Chapter 01

你就是个臭卖鱼的

“ 像睡着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 ”

周杰伦《安静》

千禧年以前，宁德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细狗。

福建地处东南沿海，多山地丘陵，「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格局里，为数不多的平原基本都分布在沿海地区，这对宁德来说，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宁德是福建沿海的六地市之一。

坏消息是，平原几乎都分布在另外五个。

宁德背山面海，沿海4个县市区都只有很小的谷地和滩涂，水深港阔但缺乏腹地，内陆5个县有4个县海拔在600米以上。

有着沿海设区市的名，做着山区设区市的实。

交通成了制约宁德发展的阿克琉斯之踵。民谣里唱的「闽东老少边，公路绕山边，铁路沾点边，坐车一直颠」，是对交通的真实写照。

（寿宁方言就更直接了）

生活不易，小小年纪的宁德就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擦边」：

仅有的一条外福铁路，只途经古田，与宁德擦身而过。

沿海非但没有给宁德带来好处，甚至在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台海问题，固投偏好于山区内陆，宁德地区除了福安电机，几乎没有工业布局，工业体系几乎是白纸。

20世纪80年代，乘着改开的春风，福建全省蓬勃发展，厦门、泉州崛起，逐步摆脱在全国倒数的尴尬地位。到1994年，凭借晋江经验，泉州已经成为全省GDP的龙头。

而此时的宁德地区是全国18个集中连片贫困地区之一，是唯一一个沿海贫困地区，是福建省经济水平最弱的一环，9个县有6个是国定贫困县。

更尴尬的是所处的位置，举目四望，宁德北连温州，南接福州，在两个经济大市夹击下，宁德成了被虹吸的「灯下黑」区域，成了东南沿海经济黄金断裂带。用《狂飙》里徐江的话说，

吃饭只能坐小孩那桌。

很长一段时间，宁德最大的作用是温州后花园，

最大的产业是「大黄鱼」。

在海边，几万渔民以船为家，以海为生，世代挤在船上，任凭雨打风吹去。

那时候，积贫积弱的闽东人民有三大梦想，

撤地建市，温福铁路，开发三都澳。

而一直到千禧年时，三大梦想只有第一个得以实现：2000年，宁德终于撤地设市，是东部沿海地区最晚的一批。

可以说，宁德的开局直接把难度拉满：

开局一条鱼，其他全靠打。

幸运女神似乎从来没有青睐这个闽东小城，她只是在岁月里等待，像睡着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

一直到2008年，宁德的GDP仅有542亿元，全省倒数第一。

《一代宗师》里，叶问说他的人生40岁前都是春天。

对宁德来说，2008年以前，全是冬天。

Chapter 02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周杰伦《青花瓷》

2008年，英国《独立报》头版刊登了《2008：新超级大国的诞生之年》，对于许多国人来说，2008年亦被视为和1978年一样划时代的年份。

那是潮水悄悄改变方向的一年。

岂止是中国，这一年，潮水悄悄漫入三都澳，沿着交溪溯流而上，宁德在等待着巨变。

那年的春晚上，周董深情演唱着中国风的《青花瓷》，音乐响起，歌词款款而出，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有些事物注定会相遇。

定海神针会 遇见孙悟空，风火轮会遇见哪吒，韩流会遇见更吊的华流，高启强会 遇见陈书婷，

宁德，会遇见辣个男人。

那个在东莞办厂的宁德岚口村人，曾毓群，敏锐的预测到移动电子通讯设备将成为市场主流，轻便安全的聚合物锂电池蕴藏着巨大商机，从1999年创立ATL，并在2005年进入苹果供应链系统，为1800万台iPod供应电池，风头无限。

这眼光让同样搞移动电子通讯设备的高启盛看了也得直呼内行。

实际上，早在2000年，痛定思痛的宁德开始向外积极招商引资，决心大力发展工业时，就已经发现了曾毓群，并纳入到名单当中。

但真正的突破是在2004年，时任蕉城区政协主席的钟家尧偶然得知曾毓群正带着一帮宁德老乡在东莞打拼，做电池生意，搞得很大，很有前景。

很快，钟家尧们便赶到东莞进行招商拜访，希望能回家乡投资。

（钟家尧第一次率队到东莞与ATL管理层曾毓群等合影/图源于大梦蕉城）

曾毓群 十分感动，热情接待，然后拒绝：

回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公司有不少外籍专家，而宁德这个小地方，连外文报都没有，营商环境和硬件设施都跟不上，公司几千名员工都已在东莞安家。

但最终，曾毓群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旧厂街。

曾毓群曾公开表示，「是家乡领导的诚意、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软环境的创设，最终打动了公司的高层。」

原因当然不仅于此，公司的员工对他的评价更一针见血：

Robin（曾毓群）的乡土情结非常强烈。

不但如此，为了说动团队，「Robin是以辞职来要挟，把公司给‘绑’回来的。」

终于，2007年，ATL决定在宁德投资2亿美元，建设锂电池生产项目。

2008年3月，宁德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ATL全资子公司）正式成立。

同年，宁德亦从温州引入青山控股子公司青拓集团落户福安。

种子已经悄悄种下。

Chapter 03

起风了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孙武《孙子兵法》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前，为推广即将投用的500多辆奥运新能源汽车，时任北京奥委会主席刘淇，科技部部长万钢，出席了交车仪式并现场乘车示范。

借助奥运东风，我国开始用政策绑定财政的方式推广新能源车。

而无论是插混还是纯电，都需要用到大量的电池。

发动机是燃油车的心脏，而电池亦是新能源车的心脏，成本能占到近40%。

《狂飙》里，赌性大的高启盛一口气吞下了50万台小灵通，而「赌性更坚强」的曾毓群，则嗅到了新能源车将给锂电池行业带来无限商机。

在曾毓群的主导下，2008年， ATL成立了动力电池部门，由宁德老乡黄世霖负责，进行车载动力电池及动力电池管理系统的研究。

2009年，闽东人民殷殷期盼的温福铁路正式通车运营，交通的枷锁终被打开。

到了2011年，新能源客车市场规模已初现端倪，新能源市场开始起风了，而此时国内企业尚处襁褓，为了保护发展，政策规定外商独资企业 一律不得踏足动力电池行业，外资TDK背景的ATL亦在其中。

有了政策的排他性保护，在经过内部争论和妥协，曾毓群与时任ATL研发副总的黄世霖，一起将动力电池团队完全独立出来，成立一个新公司。

2011年底，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简称CATL）在宁德成立。

这是脱胎于京海建工而诞生的强盛集团。当地人为了区分宁德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和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这两家名称近似的企业，将之简称为“A”和“C”。

宁德时代刚成立时规模不大，唯一大单还是经由福建省工信厅介绍才拿到的厦门金龙客车。

2011年底，宝马为进入中国市场，寻找本土电池供应合作伙伴，因为ATL是苹果供应商，脱胎其中的CATL进入宝马的视线。

几经周折，2013年底，宁德时代与宝马公布合作，打开名声后合作纷至沓来。

但新能源乘用车的市场依然还在孕育，2014年杨元庆对话马斯克时，就对其进行了灵魂拷问：2013年联想一共售出了1.15亿台设备，

特斯拉卖了几辆车？

2015年，政策东风吹到了顶峰 —— 动力电池「白名单」出炉。

行业里公开的秘密是，车企只有使用「白名单」里的电池公司，才能获得车补，而名单里清一色都是国产电池公司，宁德时代是里面难得的好标的。

熟读《孙子兵法》的高启盛和曾毓群都懂得，历史的进程固然重要，但个人的奋斗也是缺一不可：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风来的时候，宁德时代成了台风眼里位置最好的那头猪。

2015年底，宁德时代超过两家韩国电池企业，装机量做到了全球第三。

2017年，宁德时代便以12GWH（亿瓦时）的装机量超越了日本松下，夺得行业全球第一。

100多年来，中国首次在汽车领域关键零部件中成为全球领导者。

而2018年6月，宁德时代再创奇迹，以24天的闪电过会速度登陆创业板，宁德时代市值约 800 亿元，短短三年，已经直奔 1.6 万亿元，翻了近20 倍。

再之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宁王」诞生。

2019年，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锂离子电池技术。

2022年，宁德时代在动力电池领域的全球装车量达191.6GWh，市场占有率为37%，再次蝉联全球最大动力电池企业，这已经是宁德时代连续6年获得第一。

也是在这段时间，宁德与宁德时代一起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

抄在高点的星哥痛心的说，

做宁德时代的股东，不如做宁德时代的地主。

Chapter 04

榜一大哥和四大天王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陈奕迅《孤勇者》

宁德的时代当然离不开宁德时代。

但你以为这就是宁德所有的财富密码？ 非也。

除了宁德时代，还有榜一大哥。

在民营企业多如牛毛，灿若星辰的福建，排在2022年福建民营企业榜首的大哥，既不是宁德时代，也不是永辉，安踏，福耀等OG，而是：

青拓集团。

这个2008年才被引进的低调大哥，是不锈钢新材料产业的「强盛集团」：

青拓集团拥有我国乃至世界最大的不锈钢生产及深加工基地，全球新出厂的所有不锈钢粗钢中，10%产能就来自青拓集团。

实际上，在2022年锂电新能源产业成为宁德第一主导产业之前，青拓领衔的不锈钢新材料产业一直稳坐头把交椅。

2018年，青拓集团产值便突破千亿，是福建首家产值超千亿的民企。

2022年，青拓一年能刷1600亿营收，贡献50亿以上的税收，推着宁德成为人气上升最快的主播。

（青拓集团宁德福安总部/图源于青拓集团官网）

十年前种下的两棵树苗，已亭亭如盖。

十年间，宁德的锂电新能源和不锈钢新材料两个产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如今，他们分别能贡献2750亿和1910亿的产值。

在尝到榜一大哥们带头作用的甜头后，宁德再接再厉。

2015年，拥有全国规模、产能最大的阴极铜生产线的东南铜业落户宁德。

自2018年投产以来，短短4年，厅里厅气的东南铜业已经带领铜产业达到了270亿的产值。

而冲着宁德时代远道而来的车企们，延伸出了一条新能源汽车产业。其中为代表的就是上汽，已经投产的宁德基地是上汽第4个自主品牌乘用车基地，也是

全亚洲最大的汽车智能标杆工厂

智能化带来的是效率：交付周期缩短10%、生产效率提高30%以上、产品产量提高50%。

而对上汽来说，更重要的是家门口的原材料。当理想小鹏们要不远万里坐车来抢产能时，从 上汽宁德基地驾车到宁德时代新能源Z基地仅需9分钟，而这条路，是专属的荣威大道。

如今，上汽宁德工厂已生产超50万辆 整车，热销全球二十多个国家，向海而生的宁德，终于发挥出了自己的优势。2022年，宁德新能源汽车完成产值280亿。

至此，以宁德时代、青拓、东南铜业、上汽为龙头的四大产业冉冉升起。

四大产业构成了宁德的四大天王。

四大天王们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打造出了一条全闭环产业链。

（宁德四大龙头产业全闭环产业链示意图/图源于闽东日报）

这条产业链里，龙头引领有力、链条上下贯通、集群高效协同。说人话就是，

想吃鱼就吃鱼。

2022年，宁德四大主导产业产值突破5000亿元大关，增加值同比增长31.5%，对全市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增长贡献率达102.7%；占全市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比重为82.9%。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Chapter 05

您的时代

“又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鲁迅

看到发展这么快的宁德， 温州人坐不住了，什么档次啊，也用等离子电视？

又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2019年5月，温州组织了市党政代表团来宁德考察，并在《温州日报》组织发表了一篇题为《宁德的启示》的社论，直接号召温州向宁德学经验、抄作业。

文章里说，宁德这个近邻，区位、空间、基础条件无明显优势，

但招大育强的魄力和成效令人油然生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之感。

宁德的招商引资，集中力量引进一批产业前景大、带动能力强、经济效益好的产业项目，迅速形成一批驱动高质量发展的“大引擎”。

而这一切，不过是短短20年的光景。

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2019年的诺贝尔奖，隐喻了这个时代的发展。

宁德赌对了时代，时代亦选择了宁德。

运气这东西本就妙不可言，如果觉得过于玄妙，那 可以借用伏尔泰的话：

没有所谓命运这回事，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

无疑，宁德，这是您的时代。

参考资料：

[1] 宁德政府工作报告，统计局

[2]《宁德的时代》— —翟杨 搜狐城市

[3]《新“赌城”宁德，隔壁温州都要抄作业》——界面

[4]《宁德的时代》—— 睿愚 秦朔朋友圈

[5]《 宁德时代：万亿电池帝国的裂缝》——李勤 36Kr

[6]《登顶香港富豪榜，曾毓群和他的宁德时代凭什么？》 ——柴小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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